今日林醉君顿觉心绪不宁,两碗鸡汤下肚,生觉无味,似有蚁翳盘落心头,堵噬得慌。
她放下雪狼毫笔,神情颇为凝重地看向了窗外。
外头雪停了,但还是积攒了不少霜痕,结在窗棂上,如刚烧制出来的琉璃。
林万引死了,死在了平平无奇的今天。
这是申时之际,蒋思明着人来说。
林醉君似是早就料到有那么一日,并没有表现出来悲痛欲绝的样子,而是让君一往林万引女儿处,各送去了一千两黄金和各一处大宅。
恐两位堂姊不能守住家财,又把君九君八拨了过去,君十旧伤未愈,林醉君不好单独安排他。
雪停了,她心头的雪却下了。
林昆山留着林万引,是为了挡林家的劫,世家之中多掺杂利益,纠纷一起,那薄如蝉翼的父子情也就成了送葬的工具。
她明白,只是想得太过于圆满,过圆则失。
约莫酉时,蒋思明来到了林府,送来一方带血的白帕子,上面写着一个“引tຊ”。
“蒋大人,信得过我?”
“有什么信不过,摆明了是有贼人陷害,想着这帕子上有贼人的线索,交由你最合适不过了。”蒋思明递了过去。
林醉君双手接上,这是一方丝绸帕子,做工精细,只有大户人家才能用得上。
幕后之人,怕是来头不小,甚至,皇帝都不想轻易得罪。
“此番,是林醉君欠了蒋大人一份人情。”林醉君退了一步,微微作揖。
蒋思明爽朗大笑了一声:“能得到寻阳郡主一躬,老夫也算不枉此生了。”
“不过,若非是郡主误打误撞,杀害香织的黑手,怕是没那么容易找到。”
吴家,总是要给他一个说法的。
“顺心,应当。”
好一个顺心,应当!
官场沉浮,能有顺心事者甚少,能顺心行事者更少。
可惜了,林醉君不是一个男子,不能大展宏图。蒋思明这般想着,又一想,得幸林醉君是一名女子,才不至于哪天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,至少女子还能够周顾九族。
“蒋大人,醉君不觉女子就该艳羡男子可以建功立业,女子亦可拼出一条道来。”
“比如岳真儿,短短两年的时间已经成为了茶楼的女掌柜,成为江阳茶业的领头人之一。再如辛佳榆,小小年纪,已现大师级别的水准。”
“这世间的女子只是缺乏了一个机会,并非天生逊色于男子。”
蒋思明听罢,其中竟然没有林醉君自个的名字。
“郡主为何不将自己的名字添上?”
林醉君的才能有目众睹,她举例之时没有将自己添上去。
她神情认真地回道:“因为,我是林家嫡女,我本该不逊于任何人。”
而岳真儿和辛佳榆是平凡人出身,没有她的财富,没有她的背景,甚至有阴影一般的回忆。
她是林家嫡女,拥有最好的资源供她成为更好的人,故而不该拿自身的光环折了他人的光辉。
这一刻,蒋思明肃然起敬,不曾想有一日他也会钦佩一个女子,而林醉君,值得钦佩。
“郡主,下官告退,望郡主今后,不愧于心,照旧交出最好的答卷。”
不自称蒋某了,发自内心地唤了她一声郡主。
沈皇后果真是眼光独到,林醉君是一把上好的利刃。
“大伯的后事,还得处理,就不留蒋大人了。”
林药引一死,帝大怒,连斩三婢,朝廷三方制衡的局面瞬间土崩瓦解,再一次混乱了起来。
没了林万引在手,林家的势力如何为他所用?
明帝犯了愁,若用淳阳长公主,他这妹妹到底是有皇家血脉,武周代位也有可能发生。淳阳有了林家的势力,无异于如虎添翼,还是大翼。
不用,朝中近半数是滹国公的人,架空他这个皇帝不过是时间问题。
难道,林醉君就没有其他软肋了吗?
“皇上,因何忧愁?温长寂愿解一二。”
温长寂?他终是走出了竹林轩!
温长寂有直面明帝的权力,这是明帝祖赋予国师的权力,也是废丞相之后,刘圣人的后继人温长寂没有受到影响的原因之一。
明帝龙颜大喜,至少温长寂不可能是滹国公的人,和淳阳几乎没有什么交情,可用。
“爱卿,你是不知,哎,朕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。”
温长寂神通广大,哪怕是明帝没有明说,想来也知道明帝的处境。
“皇上勿忧,长寂便是因此而来。”
果真,温长寂知晓他心中所想。
但,是喜是忧?
这万一温长寂最后倒戈相向,那么他的帝位还是不够稳固。
温长寂没有再点明明帝心中所忧,再点,明帝下一步就该是怎么思索除掉他了。
“朕得爱卿,可谓是大明之幸了,哈哈哈。”
“圣上过誉了,长寂此番前来是为解忧。”温长寂光是站在那里,就有一股子仙风道骨的味了。
如此出尘的道人,他竟然还疑仙人有反叛之心,属实羞愧。
“爱卿道道,如何解忧?”
温长寂没有直接点明,而是说道:“圣上可还记得一幅仕女簪花图?”
他如何会不记得,当年叛王谋反,黎将军叛变,活捉后死活不认罪,还说自己是冤枉的。正是因为一幅仕女簪花图才定了黎将军的罪。
不过也奇怪,定了罪之后,仕女簪花图也不翼而飞。
明帝想着,不过是一幅画,丢了就丢了,大明不乏出色的画家,多至五六十两就可以得到了一幅仕女簪花图。
“先生问这事作何?”
难不成他还能判错了案?
“朝中有人误导圣上,欺瞒了圣上,长寂观天象得知仕女簪花图非是黎将军妻子所作。”
温长寂给了明帝一个台阶下,手底下的人欺瞒了他,欺君之罪,罪论当诛,这是一个肃正朝纲的好机会。
“岂有此理!”明帝佯装大怒,此事是冤是真,于明帝来说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这件事可以肃清滹国公的一些势力。
“那黎家,可还有幸存者?”
满门抄斩了,还能有什么幸存者?
“有,黎茯苓,当年林醉君的父亲救下,如今正在林府。”
林醉君!
“好,此事就交给寻阳去查,定要给朕查出个水落石出来!”
避开淳阳,又可以用到了林醉君这枚好棋子了!
“先生大义,朕今后必定为先生筑观修庙,令百姓朝拜!”
温长寂内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,明帝还真是喜欢道空话,还筑观修庙,明帝怎么可能将香火分给他,真当他温长寂是白痴?
“能为陛下分忧是长寂之幸,旁的不敢奢想。”
听见温长寂这话,明帝心中更是喜如春满园,还是温长寂识时务。
识时务的人,总是能够多活久一些。
“爱卿,君臣之间陟罚臧否,还是得算清楚,你放心,待此事后,朕一定会将你请回来,大明不可一日无先生!”明帝似是真情表露。
温长寂深知伴君如伴虎,不可尽信。
“陛下,长寂还是喜欢竹林轩,大明人才辈出,一定能够在陛下的带领走向更加繁荣昌盛的未来。”
拍个马屁而已,伴君如伴虎,他温长寂还不想现在死。
明帝故作惋惜地滴落一泪,立马下旨给林醉君。
“竹林轩离林府较近,劳先生跑一趟了。”
明帝将圣旨递过去,温长寂双手接下,大谢明帝:“谢陛下,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两年的时间,他损了不少傲骨,也学会了官场圆滑的那一套,也不怎么难学。
温长寂的表现令明帝十分满意。
“若群臣有先生之心,朕大悦!”
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,老阴帝还在给他下套呢!
“陛下过誉了,长寂告退。”
来一趟皇宫真是惹了一身臊子,腥得慌!
明帝点了点头,若是他能像林醉君那样会相面识人,百官之中谁心有异也能知晓。
约莫酉时七刻,温长寂拿着圣旨去林府,这会儿去,林醉君定是不在林府,估摸着是忙着准备林万引的后事。
大府现在是祝家人住,自然是不能回大府,林醉君同林万引没有血缘关系,自然也不能进林府。
沈灼明道可在林家墓穴外搭棚,次日下葬。
两个时辰之中,大棚便已经搭好了。
这也是林醉君头一次看见她那两位名义上的堂姊,林昆山在江南,禁止林家人北上。
只给林醉君送来了一封家书。
醉君我孙女,近日祖父心神不宁,想来是万引出了事。万引非祖父亲子,怜其遭遇,但祖父不能北上,恐引起帝王忌惮,身陷乱局,恐毁根基于旦夕之间。
大儿爱饮酒,尤是红薯酒,多备些红薯酒和牛肉干。
祖父安好,三子一家也安好,勿念。
大儿……
林昆山还记得林万引喜欢喝什么吃什么。
祖父已经承认了林万引是他的大儿子了,这个消息当烧给林万引,祖父不曾将他视若无物。
家书伴着金元宝烧给了林万引,二位堂姊对于这个父亲并没有太多的情感,心中抽搐了一下,许是血脉相连。
“爹……”
这一声爹,极为拗口。
两年前,她们突然被告知有了一个爹,如今,这个爹又突然间死亡,换作他人都觉着荒诞。
没有陪伴的亲情,哭声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“二位阿姊,节哀。”
她们二人看起来也没有多大的哀伤。
“妹妹,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。”
一般这般说的人,是有话要说了。
林醉君思索了一下,能在灵堂前说的事想来是跟家财有关了。
“二位阿姊请说。”林醉君一身麻衣,看着大阿姊放下了灵牌。
“妹妹,我父亲是林家人,想来名下还有一些财产,不知能否归还?”
林醉君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牌位,脸色瞬间冷了下来。
即便林万引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,但好歹有生育之恩,灵堂前说这事实属不明智。
“二位姊姊怕是不知,大伯是我祖父养子,并不具备继承权,那两处田宅是我赠予二位姊姊,姊姊如果想要更多的东西,未必能守得住。”
林醉君淡淡地说着,语气tຊ中已经具备了家主的威严。
二位堂姊一听,是了,一千两黄金足够她们幸福生活一辈子了,如今林家家主是林醉君,得罪了她,也就得罪了财神爷。
“如若姊姊在婆家过得不好,醉君可助二位姊姊和离,姊姊不想和离,君八君九也会护二位姊姊无虞。”
林醉君思虑如此周全,她们不该再央求其他了。
“劳妹妹费心了。”
大堂姊重新拿起了牌位,二人决心好生过着自己的日子,不给林醉君添了麻烦。
林醉君小憩了一会儿,待到天明还得主持丧事。
天将明,烛火熄,墓地已经造好了,就只等着下葬了,下葬当是有亲生血脉送下葬,祖制上是男子,可她堂兄们不在。
只能是堂姊来做了。
“二位姊姊记住了,辰时八刻下葬。”
堂姊们晃了晃脑袋,让自己清醒几分,听清了林醉君所说的话之后,忙点了点头。
“如此大事,不敢忘。”
白丧一事不宜大办,毕竟林万引能被下葬已经是开恩了。
经此一事,林醉君也明了,皇帝并不想杀林万引,林万引狱中自杀,又是谁给了他匕首?
是谁呢?会是那个人吗?
困意上头,林醉君不得多想了。
林府摆了桌,郑师傅请了十个人过来帮忙制作菜肴。
林醉君身子发困,做好了这一切之后,只待两位阿姊回来开席了。
扶光映霜,庭院中,已经摆了十桌酒席。
二位堂姊终是下完葬回来了,看见了她们素日里舍不得吃的佳肴,忽觉自己过了二十几年的苦日子,终于迎来了好日子,不免有些心酸。
吃完了这一顿饭,林醉君回去一觉睡到了酉时,一身的疲惫总算是散去了大半。
宴席早散,温长寂来得不是时候,吃不上一口热乎饭,为此被沈灼明嘲笑了一番。
“哎呦,这不是温国师吗?来得真不是时候,看,已经要吃晚饭了。”
“不,刚刚好,寻阳郡主这会儿应该醒了。”
话毕,林醉君出现了,沈灼明哭着跑开了!温长寂比他还了解他徒儿!
李捷人没来,但差人送来了几幅画,棺材还是李捷偷送的,送的他爹给自己准备的紫檀木棺材。这口棺材准备了十年,没用上,李捷想着可能以后也用不上,先给林万引吧。
今后他会给李成辅准备一口好棺材的。
温长寂拿出了圣旨,林醉君跪下,不明那狗皇帝又想做什么。
“你自己看吧,本道肚子也饿了,在这儿对付一口,不吃牛肉。”温长寂将圣旨轻轻丢过去。
林醉君摊开圣旨,秀眉渐渐一紧。
簪花仕女图下落不明,她上哪里寻去?